吴语文学开山人
——韩邦庆与《海上花列传》
《海上花列传》第七回美姻缘填成薄命坑
《海上花列传》第九回黄翠凤舌战罗子富
官场酬酢,生意捭闔,伴着莺声燕语,钗横钏飞,十里洋场光怪陆离的世态人情,纷呈无遗。有别于同时代其他娼优题材的小说,晚清松江作家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以其不俗的艺术追求,在文学史上素有甚高地位。胡适称其为“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鲁迅也指其“平淡而近自然”,张爱玲曾花了十年功夫翻译出该书的国译本和英译本,使这部湮灭已久的方言文学巨作重被世人所知。
记者 陈佳欣
风流蕴藉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的作者署名“花也怜侬”,胡适先生为探寻作者生平历史做了大量考据工作,引蒋瑞藻、许堇父之说,访松人陈陶遗、孙玉声之踪,辗转找到《小时报》专栏作者“松江颠公”(可能是松江老报人雷瑨)的一篇《懒窝随笔》,由此,“花也怜侬”的旧事逸闻也渐渐浮出水面。
“花也怜侬”其人真名为韩邦庆,字子云,号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即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他是松江府娄县人,其父韩宗文,字六一,清咸丰戊午科顺天榜举人,曾任刑部主事,素负文誉。韩邦庆自幼随父宦游京师,资质聪慧,读书独有别悟,所作诗帖“微妙清灵”。南归应童试,为诸生,入学时作诗题为“春城无处不飞花”,传诵一时。翌年应岁试,为文“不可以作巫医”,通篇游戏笔墨,阅卷者惊其用笔之妙,只是深虑其文不符程式,信马由缰。幸而学使是惜才之人,当机立断,将该文列为一等,使他得以享受廪膳补贴。然而韩邦庆后来应试北闱,欲考举人,却屡次铩羽而归,从此淡于功名。
结束河南的幕僚生涯,韩邦庆移居沪上,与《申报》主笔钱忻伯、何桂笙等名士相互酬唱,也常为申报馆撰述文稿。他性情落拓洒脱,不受拘束,一碰到琐碎繁冗的编辑,立即调头不屑一顾。平日与某位校书相熟,整天匿居其妆阁之中,兴之所至,拾起残纸秃笔,一挥万言。虽然家境寒素,但他从不视钱如命,弹琴赋诗,自怡自得,善弈之名,闻于松城,常与好友楸枰对坐,气宇闲雅,一派名士风度,偶下一子,必精警出人意表。不过,韩邦庆年未弱冠就染上了烟瘾,又耽迷声色,出入青楼花丛间,将所得笔资尽数挥霍,陷入入不敷出的窘境。
除了长篇小说《海上花列传》之外,他还著有《太仙漫稿》十二篇,笔法略近《聊斋志异》,又似庄、列寓言,诡异奇诞,稿末附有酒令灯谜等杂作,颇具文采。
“如梦人生”阅历成书
韩邦庆当日流连“花国”,耗去巨万家私,但他却于此间冷眼旁观世情,为撰写这部《海上花列传》积累了不少素材,使得小说蒙上了些许“半自传体”的色彩。比方赵景深就在《小说戏曲新考》里猜想书中人物尹痴鸳就是作者自己,因为“痴鸳”二字与“子云”为叠韵双声,音极相近。并且书中叙酒令部分尹痴鸳所作最多,而韩子云也正是此中能手。而张爱玲则说因为“华”与“花”谐音,书中写华铁眉这个人物用的是“自画像的谦抑的姿态”,他很可能就是花也怜侬。
无论如何,韩邦庆凭着细致的观察,把“长三书寓”、“幺二堂子”到“台基”、“花烟间”各色妓馆都写活了。刘半农在《读<海上花列传>》中说:“花也怜侬在堂子里一面混,一面放只冷眼去观察,观察了熟记在肚里,到下笔时自然取精用宏了。”韩邦庆的笔下不仅有形形色色的娼家嫖客,还有上海租界的达官显贵、商贾乡绅、贩夫走卒、市井无赖等等的众生相,这些人物的“性格,脾气,生活,遭遇”无不被描绘得活灵活现,十里洋场上海繁荣畸形的社会风情“浮世绘”自韩邦庆笔端铺展开来。
《海上花列传》的主要线索是赵朴斋、赵二宝兄妹二人的故事。赵朴斋自乡间来上海投靠舅舅洪善卿,禁不住花花世界的诱惑,沉迷花酒,以至沦为东洋车夫;赵母携二宝来上海寻赵朴斋,但二宝亦为纸醉金迷的生活所诱,沦落青楼。全书以赵朴斋跌跤为始,赵二宝做梦为终,也应和了花也怜侬在楔子里“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之说。而在这一主线之外还插入了罗子富与黄翠凤,王莲生与张蕙贞、沈小红,陶玉甫与李漱芳、李浣芳,朱淑人与周双玉等许多人物的故事,以作者之言,以“合传”的体式串联起了整部小说。
1892年,韩邦庆创办了中国第一份小说期刊《海上奇书》,由《申报》馆代售,而《海上花列传》就在《海上奇书》上连载。作者在完成小说64回的创作后,原已打好后文腹稿,正欲续写下去,不料体弱难支,39岁便告离世。
独占鳌头的艺术自觉
《海上花列传》构撰之精心远高于同时代的其他小说,作者韩邦庆在小说技巧上有着自觉的艺术追求。“他所收材料如此宏富,而又有绝大的气力足以包举转运它,有绝冷静的头脑足以传达它。”(刘半农《读<海上花列传>》)
韩邦庆在小说《例言》中称,全书笔法“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问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劈空而来,使读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例言》)。韩邦庆通过“穿插藏闪”之法处理情节布局,达到了环环相扣、悬念迭起的效果。“作者大概先有一个全局在脑中,所以能从容布置,把几个小故事都折叠在一起……让这几个故事同时进行,同时发展”(胡适《海上奇书》),胡适甚至认为《海上花列传》在结构上更胜于《儒林外史》。
清朝后期写狎妓的小说无外乎是潦倒文人的顾影自怜,或把妓院写成才子佳人浪漫爱情的温床,或纯粹以揭露妓家之丑恶为目的,“所写的妓女都是坏人,狎客也近于无赖”(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却风格迥异,他以平静自然的笔调,平和冲淡的风格,客观地表现人生,还原生活的本来面目,不夸张,不粉饰,只是如实叙来,写出对人生存处境的悲悯。
韩邦庆对人物的刻画抱持着清醒的认识,他说:“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日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日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日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沈小红的泼辣,赵二宝之忠厚,李漱芳之痴,李浣芳之憨,黄翠凤之辣,周双玉之骄,陆秀宝之浪,无不各具特征,呼之欲出。她们既非美好,也非丑恶,只是非人处境下的人。其他如嫖客、老鸨、相帮、娘姨、大姐各色人等之性格,也各各有别。
方言文学第一书
但在胡适看来,韩邦庆“最大贡献还在他的采用苏州土话”。“《海上花》是苏州土话的文学的第一部杰作”。张爱玲则说:“不如说是方言文学的第一部杰作。”
据《海上繁华梦》的作者孙玉声在《退醒庐笔记》中记载:“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问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对于吴语中有音无字者,韩邦庆提出可以生造,“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况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
此语足见韩邦庆艺术上的大胆创新实践。在他之前,小说《何典》已用吴语方言,但它是用吴语方言作典故,但《海上花列传》则是人物的对话全部用吴语。这一尝试,增加了小说的生活气息和真实感,使人物的对话的“神理”跃然纸上。“方言土话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活人”,方言“最能表现个性的差异”(胡适语)。比如书中六十三回,“双玉略略欠身……教淑人把右手勾着双玉头项,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脸问道:“倪七月里来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如把双玉的话改成官话:“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现在这样子坐在一块说的话,你记得吗?”意思虽然不差,但神气却削弱了。
对懂得吴语的读者读来,方言小说如闻其声,如历其境,如见其人,闭目一想,冥然心会,其效果是其他书面语所难以达到的。然而,由于方言的局限性,“唯吴中人读之,颇合情景,他省人不尽解也”,不懂苏州话的人确实很难读懂,《海上花列传》流传不广也与此有关,然而韩邦庆明知会有这样的后果,仍然执意用方言写作,保持人物鲜活的口吻,同样表现了他对小说艺术的重视。
韩邦庆小传
韩邦庆(1856~1894年),字子云,号太仙,别署大一山人。清松江府娄县人。自幼随父居北京。资质聪慧,读书别有领悟。南归后,多次应乡试不第,一度在河南官署作幕僚。为人风流蕴藉,善奕棋。久居上海,染有鸦片烟癖。和《申报》编辑钱忻伯、何桂笙等友善,常为《申报》撰稿。后任《申报》馆编辑,所得稿酬,全都花在妓院里,因此对狎邪生活,阅历既深,洞悉此中伎俩。于是别出心裁,写成中国第一部苏州方言长篇小说《海上花列传》(亦名《绘图青楼宝鉴》、《绘图海上青楼奇缘》)。内容以揭露妓家奸谲欺谩为主,并对当时地主、买办、富商、流氓横行的罪恶社会有所谴责,客观上反映出妓女身世与处境的可悲。鲁迅赞其具有“平淡而近自然”的特点。用“花也怜侬”笔名,首先发表在他自己所编的我国最早的文艺刊物《海上奇书》(半月刊)上,于光绪二十年(1894年)出单行本,不久,即病逝。其他还有文言小说集《太仙漫稿》等,也分别刊于《海上奇书》各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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