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我“偷”书读

□ 任寿柏

退休后住进松江的新居，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靠墙一排书橱，书码得齐齐的，挤得满满的。书桌宽大，座椅舒适，窗明几净，光线柔和，读书条件是前所未有的好。然而视力和精力渐渐衰退，读书的时间和效率都大打折扣了。于是不免感慨：有此而无彼，有彼而无此，世间许多事，都是“此事古难全”啊！

打量着书房，我的目光落在书橱左下角那一排旧书上。那是我最早的藏书。我抚摸着这帮“老伙计”，思绪则穿越到50年前……

1966年，我20岁，在一所学校当代课教师。“文革”期间，因为家庭的缘故，我成了“逍遥派”。整日无事可做，无书可读，我眼睁睁地看着青春流逝，岁月蹉跎，却又无可奈何。焦虑、困惑、迷茫、绝望的情绪如巨大的蛛网包裹着、萦绕着，我迷失在黑暗的隧道里，看不到光亮，也看不到前途。

一天，儿时玩伴阿乌子急匆匆跑来，神秘地说，“造反派”从矿务局图书馆里清理出一大批书，都是“封资修”“大毒草”，就堆放在大礼堂的后台，马上就要全部销毁，问我敢不敢去“偷”。这可是天赐良机。我大笑着跳了起来：“去！干嘛不去？这不叫偷，叫窃！窃书不为偷，孔乙己说的！”于是，我们约了几个伙伴同去。

我从小就在大礼堂混，可谓熟门熟路。伙伴们身手敏捷，先翻墙后翻窗，再踩在男厕所小便池的边沿跳下去，直奔大礼堂后台。哇，好多书！简直是堆积如山！我们赶紧爬进“书山”里四下乱扒拉，寻找记忆中的名著。别说，还真的找到了一些，如《中国思想通史》《道德经》《左传》《史记》《汉书选》《文心雕龙注》《白香山集》《莎士比亚戏剧集》《战争与和平》《唐吉珂德》《悲惨世界》《约翰·克里斯朵夫》等等。包很快塞满了，赶紧沿原路撤退。

做贼到底心虚，翻窗出来时心一慌、手一松，包掉了下来，书全都散落在小便池里。我又心疼又慌张，也顾不得许多，赶快捡出来夹起就跑。阿乌子一路大笑不止：“将来你有了书房，就叫‘四味书屋’，比‘三味书屋’还多一味，尿骚味！”

此后许多年，这个刺激的场面总在眼前晃荡，那些欢声笑语总在耳边萦绕。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读书生涯的开始。

关上门，便与外界隔断；翻开书，就是别番景象。偷到书后，我一头扎进书中，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老庄孔孟、李杜苏辛、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在书中，我看到了高山大海、田野战场、宫殿牢房、小偷国王、阴谋杀戮、爱情死亡……我看到了精彩的世界、生动的故事、鲜明的人物、深刻的哲理……我追随着古今先贤，醉心于中外经典。真的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沉湎于书中，忘乎所以。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时过境迁，辗转奔波，几本破书始终不离不弃，读书思考一直相伴相随。然而，当时那种奇特的感觉却再难寻回了。

袁枚说“书非借不能读”，到我这里，似可戏套为“书非偷则无味”。无非是说人大概得有点紧迫感，才读得进书。迅哥儿偷吃罗汉豆，之后竟觉得“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莫非这吃也得有偷吃的紧张感才格外有味？

打量着书房，我的眼光又落在那一排发黄的旧书上，心想：有紧张感而无功利心，读书才会有味道、有效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