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深处

阿 黾

世上有一种芳香，蓄积着几千年无边无际、绵延不绝的乡愁，那是人们对农耕社会与农业文明的感激、寄托、怀念或者顿悟。这种香比大自然界的任何一种花草树木之香都要显得平和、亲切而又高贵，它带着大地的体温、丰收的味道以及母亲般的情怀，以故乡的气息、血液的姿态，沁人心肺，深入骨髓，它是芸芸众生终生必需的营养、依靠、温暖和力量——

那种香，就是稻香！它从“一川明月稻花香”“稻花香里说丰年”之类的古典诗词中飘来，成为个性鲜明的乡土符号，仿佛思载千里的乡恋标志，时时刻刻律动着我们的肉体与灵魂，给精神以独特的体贴和慰藉。

从小到大，我都痴痴地为稻香而迷醉，说不清是因为从中看到了白花花的大米，还是被稻子上千年不灭的荣光所蛊惑、笼罩，总之，我深陷稻香之中不能自拔，分明在稻香里闻到了父老乡亲们的汗水的味道，以及因大好收成带来的欢欣、幸福。每年春末夏初，秧苗新栽，稻田泛青，正所谓“雨细有痕秧正绿”。此后的每一天，老家的原野到处勃发着一种生机盎然的景象，稻田里，一股股浓浓的地气蒸腾，那是拔节、分蘖、抽穗直至结实成熟的节奏，是庄稼生长的旋律，是草木生命的交响。每当盛夏与秋初时节，稻花盛开，万顷吐芳，“隔水风来知有意，为吹十里稻花香”。此刻，如能漫步田埂，任泥土清芬扑鼻、稻香令人沉醉，心旷神怡之中，哼一曲经典的《垄上行》，有蛙声伴奏、渠水共鸣，又何必舍近求远寻找虚无缥缈的世外桃源？

世间亿万风物，若论微小而奇特，自以为非稻花莫属。这细碎得极易被人忽略的花中精灵，带着淡黄似粉的颜色从争相饱满的稻穗中涨出，如同日益丰腴美熟的乡村少女羞红了脸庞暗自盘算着幸福的佳期。清人袁枚有诗说：“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而在我眼中，这比苔花比米粒更小的稻花，才是广袤的田间真正的牡丹，只是它们以量形成无与伦比的气势，以质夺取独占鳌头的先机。“一路稻花谁是主”，它们是秋天的宠儿，在秋阳烈日之下密密匝匝、耳鬓厮磨，仿佛在呼唤昔日的镰刀和现代的收割机，让人在稻香里嗅见了稻谷之香、米饭之香，生活之香、岁月之香。

多年来，我始终固执地以为，稻香是乡土之上生生不息的灵魂之根、精神之源，它就像另一种纽带，连接着亘古不变的情结，那是对故乡的眷念、对从前的回忆。在我远离故土、蛰居城市的日日夜夜，我总会在文字里寻找一片稻田、催生一片稻花、珍藏一片稻香。如果说，稻麦五谷以及瓜果蔬菜，如同生我养我的母亲的乳汁，那么稻花、稻香之类就是联结在乡村与我们之间的脐带，是我们灵与肉之上永远无法去除的胎记。

“红蕖影落前池净，绿稻香来野径频。终日官闲无一事，不妨长醉是游人。”有趣的是，台湾当红歌手周杰伦2008年曾创作并演唱过一首歌叫《稻香》，还获得过年度金曲奖。歌曲虽充满顽皮、逗趣的意味，却也不无人生的哲理与启迪。“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微微笑，小时候的梦我知道，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我想，稻香成河的乡村才是真正有血有肉有精气神的乡村，同样，只有经过稻香沐浴或者洗礼的人才会淡化名利、感到知足，最终拥有重情重义的内心和灵魂。让稻香、萤火虫以及乡间的歌谣等一切乡土的音符、意象，伴随着我们童年的梦想，一起飞扬，并成为我们一路前行的依靠和动力，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最初的美好”吧！

英国浪漫派诗人济慈在一首题为《蝈蝈与蛐蛐》的诗中写道：“大地的诗歌，从来不会死亡。”稻香深处，藏着人类和乡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谁能怀疑，那就是故乡的大地上一首永不死亡的诗歌呢？愿我等凡夫俗子及所有浑沌之身，都能在稻香深处觉醒甚至羽化，从此对包括稻香在内的故园草木、人间芳菲理解懂得、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