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事温存

王太生

明代高濂《四季幽赏录》中有“冬时幽赏十二则”：湖冻初晴远泛，雪霁策蹇寻梅，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山头玩赏茗花，登眺天目绝顶，山居听人说书，扫雪烹茶玩画，雪夜煨芋谈禅，山窗听雪敲竹，除夕登吴山看松盆，雪后镇海楼观晚炊。

隔着400年，古人冬天12件雅事，纸上拂过，终不觉得远，其乐融融，让人觉得雅致温存，意犹未尽。

我曾想在一年做12件雅事，比如，一月，吃烤红薯；二月，看陌上青；三月，到炕坊买几只雏鹅……现在看来，古人一冬天的快乐雅事就有12件。今人一年之雅，在数量上，还不及古人一季之雅。

古人之雅，在于找雅。那些风雅，雅在哪里？一雅真趣，一雅真意，一雅清欢。

连续多年的暖冬，让我忘了曾经挂在屋檐下的一串晶莹冰棱。一有雪来，微信朋友圈里，满城欢呼。从前，天极寒，河面封冻，儿时的我曾在家乡被冻得严严实实的小河河面上溜冰，打陀螺。现在，江南的冬天，没有从前寒冷，河面结冰的事情，几乎难遇。最羡慕老高，那时家住钱塘，雪后初晴，家童划着小船，船桨敲击冰片，发出清脆声音，那种怡然自得，怕是其他人所得不到的，老头儿不禁拍舷而歌。

从前日子慢，冬天骑一头毛驴踏雪寻梅，并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一头蹇驴，走起路来，腿脚不太好，倒是与我相宜相配，就像现代人，爱车无须太好，能代步就行。高铁年代，梅花年年开，无奈毛驴不再有。在我所在的这座滨江古城，最后一次看到毛驴，是在40年前，它在老街坊的磨坊里，拉着一爿石磨，一圈又一圈，在原地拉磨，驴为主人做事，哪有工夫寻梅。

风雅钱塘，去过几次，却不知三茅山在哪里。反正西湖周围有不少山，古人看宽阔的江面升起漠漠寒烟，重重的山峦盖着皑皑白雪，江上片片船帆如银梭飞渡。隐在树林中的村户，屋瓦似寒玉般晶莹。这样就想起有年岁末，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滞留在越中山间，此时刚好雪霁，但天阴，山树如钩，山峦犹翠，即便是在冬天，犹有水墨意境。

西溪道中玩雪，对普通人来说是件奢侈的事情。我去杭州，在时间上顶多不出二日，过一宿，第二日便返回，哪有时间在西溪道上浸淫，在路边塑小雪人，押的古人的韵，流露的今人的表情，慢慢欣赏这江南的美景。有一位定居此地的书友，在微信上告诉我，喜欢快走运动，这几年跑遍了钱塘山水，坦言现实中的生存压力太大，我跟他开玩笑，在大城里生活，在山间怀念，他看后哈哈大笑。

冬天的12件雅事，无法一一亲历，非此时彼地的天气环境，色彩、温度，快乐的成分，不能体验。

上了岁数的人怕冷，冬天坐在山间的屋前晒太阳，此时茅草屋檐下的一丛梅花开了，有一邻居健谈，糍粑烤好了一起吃，还自娱自乐，说书给人听。开心时拍手，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山间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清欢。

冬日漫长，它的快乐，有点随性而为，随意不受约束的意思。

雪落松上，雪在石上，执一竹帚，扫雪烹茶。茶经上说，雪水烹茶，乃上品，茶汤清亮，茶味香醇，此时再拿出一张古画，细细品茶，慢慢赏画，此不失为人生之大乐趣。

煨芋的意境十分美妙。一堆炭火，将息未息，一点猩红，若隐若现，扔一二只山芋在火堆上煨，整个夜晚，一屋子，都是山芋的醇香。

古人之雅，在于独乐，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飞雪是有声音的，扑入竹林的声音最雅。寒夜，听雪敲竹，这样一种天籁，非快乐之心所能洞察，非常人所能体验。这样的夜晚，人不眠，听雪花飞舞的动静，竹子发出窸窣之声，内心温暖，快乐而轻盈。

除夕晚上，杭州城里家家户户都架柴燃烧，火光照亮了天空，敲锣打鼓，放炮点焰火，称之为“松盆”。此时有着幽雅情趣的人，登到吴山的高处，往南北一望，只见红光万道，火焰冲天，一片火云把街巷照得如同白昼。是啊，心情大好，冬将尽，春天已不远了。

人生只合钱塘老，雪霁的傍晚，约二三好友登上古城楼，天光曈曈，四野洁白，泛着清幽之光，俯身低头，才发觉一座城池，早已半城青山，半城水，炊烟袅袅，升腾人间烟火。

古典之雅，那些普通人的快乐，经过诗化与升华，而获得境界，变得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