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哦!

我知道了

2023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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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版:文艺副刊
2023年01月29日

灯火可亲

董改正

 

淘汰旧物,翻出了一盏煤油灯。

这是照亮我来路的一盏油灯。46年前农历十一月的某个丑时,荒鸡梦鸣,犬吠微闻,母亲的阵痛翻江倒海,那间上覆青瓦中有天井的老屋里,人影幢幢,照亮我的第一种光,便是这盏油灯发出的温暖昏黄。

我在那间老屋里慢慢长大。白天,我或在村里疯跑,追鸡撵狗,爬树摘果;或在山上逐兔,或在水里摸鱼,或在第一溪边的“湾小”装模作样地读书。夜里,我必横在床上,看老太在油灯的昏黄里做活。老太低着头,盯着针线,油灯照她满头白发,烁烁如银。有穿堂风来,火焰摇曳,老太的影子也跟着摇晃起来。老太不擅说故事,她总是用“嗯”“嗯”来回答我的问题,或握针在手,抬头微笑着看我。我似乎也不需要答案,不断地问下去,问到睡意蒙眬,问到灯光惝恍,老太的影子在墙壁上荡漾不定,睡眠的网一下子将我捕获,我沉沉地横睡过去。早上醒来,鸟声如炒豆,我睡得周正妥帖,像个乖孩子。

油灯静静地升腾着,老太睡着了,雪一样的安静。那口横在屋梁上,一直让我害怕的红漆棺材,终于在尘埃纷飞中被取下,盛装了她,埋在灯光照不见的泥土深处。我常常在梦里哭醒,大声地叫着老太,母亲轻轻地拍着我,就像水波轻摇着小船,半梦半醒间,我总看到她在灯光中飞针走线。她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拿着锥子,左右轻摇着抵进,终于穿过,便摁线于孔,再用锥子递送过来,拇指和食指拈住那探头探脑的线头后,猛地一拉,那线头不及躲避,被哧啦一声,紧接着啪的一声拽定。母亲的手臂快活地划出一道曲线,仿佛舞蹈,长长的影子,在房梁上晃动起来。清早起来,蚊帐挂钩上,就可能会挂着一只新鞋子了:黑灯芯绒鞋面,白底子,上面布满密密的针眼。每年腊月,夜就是这样被母亲拉深的,一个接一个,累积在一起,就过年了。

稍稍长大后,灯火下的内容就丰富得多了。母亲在做针线,做豆腐,熬糖,煮第二天的猪食。父亲在劈柴,在批麻,在搓绳子。弟弟妹妹互相踩着影子,被父亲呵斥:小心尿床!我对他们的游戏嗤之以鼻,捧着借来的小说,读得黯然神伤,读得慷慨激烈,读得柔肠寸断,读得勃然站起,却又魂归身上,若有所失,恍惚四顾,则见灯火摇曳,母亲拈针看我,抿嘴吃吃而笑。

最喜欢冬夜,一家人围坐于偌大的火桶之内。脚下火盆缓缓吐释热量,上方盖在膝盖上那块薄被,成了打牌的桌面,零食的盘子,甚至竟成了弟妹们烧烤的架子——弯腰下去,于众腿之中寻隙而进,在火盆里埋下小干鱼、花生、山芋之类,不时便有各类香气怦然而出,袅绕于温暖的灯光里。父母或说明年农事,或谈眼前邻里,母亲或执剪裁布,父亲或绘色绘声:那位大人看解缙穿着绿色棉袄,就说:青蛙浮水穿绿袄。解缙张口就对:虾子下锅着红袍……弟弟忽然间站起,灯焰顿时一惊,竟逃离了灯芯,又被它强行拽回,不料未及抓牢,真被它逃入黑暗中。父亲正待呵斥,弟弟已然跳下火桶。嘘……众皆屏息,果然沙沙有声。下雪了!下雪了!

母亲已经老了,老屋已经拆了,我们兄妹已经散落各地了,这盏煤油灯不用已经很多年了。坐在温暖的屋里,坐在明亮的灯下,忍不住仍然怀念那些昏黄的日子,那些被灯光温柔抚摸的日子。每次夜里下雪,我都会想起母亲复述给我的话:灯光照着的,暖的呢。人生如雪,灯火有亲,那旧月亮一般的昏黄,旧书页一般的昏黄,照暖了那冷冽的白,让人留恋,让人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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