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犁

李星涛

农具中，父亲最爱犁。父亲说，犁是所有农具的先锋，只有它下地了，一块块收割后的农田才会被重新耕翻起来，才可播散种子，长出厚实的庄稼，其他农具也才能紧随其后，逐次派上用场。犁就是粮食，犁就是希望。

犁由四大件、三小件和两个配件组成。四大件是指犁辕、犁牮、犁底、犁把。犁辕呈弓形，是供牛拉拽的弧形木杠，常用枣树或槐树刨凿而成。“牮”字很生僻，读jiàn。它其实就是一段方木，用来连接犁辕与犁底，以便使犁身运行时保持平正。犁底是用耐磨的榆树做成的，形如砖块，但比砖头略窄。犁把是犁的扶手，比犁辕弯曲的弧度略小，底粗上细。这四大件组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夸张的倒“戌”字形状。

三小件的命名颇有意味。犁辕前端有一木桩，名曰：千斤爪子。顾名思义，千钧之力抓手也。千斤爪子上套一泥扣，再拴上轭头缆子，套在牛的肩背上，即可下田耕地了，其拉力少不了千儿八百的。

木犁构件中最难制作的是犁辕。说它难以制作，是因为它的选料须用枣树或槐树，而这两种树木长得都很慢。即便是找到了犁辕的原材料，倘若不是呈犁辕所要求的弓形，还要经过火烤、压迫、变形。父亲在台阶上生一堆篝火，将犁辕一头支在门限下，下垫砖石。一头伸过火上，双手趁地往下压。不大一会儿，犁辕的中部便微微弓起，直到成为犁辕需要的弧度。燠好的犁辕，父亲先用小巧的刨子一遍遍刨平，再用碎碗渣一遍遍刮亮，最后用桐油刷上几遍，晾晒干，放在屋角。等到犁的其他部件都制作好后，再组装成犁。

犁不是演戏的道具，只要它一走进田野，便会步步负重。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它简直就是手臂的延伸。一个家庭没有一张犁，就等于这个家庭没有能撑门头的人，而一个家庭一旦有了一个会扶犁的人，那么这个家庭便豁然有了希望。多少年来，负重的牛、锋利的犁、扶犁的人，三者构成了华夏大地上一幅延续了几千年的牛耕图。

父亲扶犁扶了一辈子，也是远近有名的扶犁好手。犁地的第一环节是起墒。父亲只要来回看了看地块，马上就能决定应该从哪里起墒、怎么起墒。如果这块地是中间低、两边高，就从中间起墒，要覆着犁。如果是两边低、中间高，就从两边起墒，要搅着犁。覆着犁就是土往中间翻，这样犁完后，土就正好被翻得平平展展的。搅着犁就是土往两边翻，最后犁完后，地也是平平展展的。夕阳下，父亲手扶犁把，微微倾斜着犁身，吆喝着黄牛，带着泥土的浪花前行。犁到地头时，父亲会借着牛拐弯的劲儿，灵巧地一侧犁身，迅疾将犁铧从土里拖出来。待牛儿拐过弯，认准了行进路线，父亲这才略微上抬犁身，让犁尖重新切入土中，继续前进。

牛拐弯时较轻松，父亲也会趁机唱起他的吆牛号子。父亲的吆牛号子没有歌词，声调中起伏婉转的只有一个感叹词：“啊——”但随着声波的律动和声调的轻重变化，这个感叹词却起伏出了无数光亮闪烁的波澜。整个号子有曲有调，高亢，激越，调域宽广，音色洪亮，尾音悠扬。这号子声里有激越无奈，有辽阔苍凉，也有对泥土深深的热爱和敬畏。倘若是夜晚，这号子便会在淮北平原的上空，带着穿肠入肺的力量，千回百转，久久回荡。人听了，心底会蓦然涌起一股沧桑的情感，然后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收工时，父亲扛着犁来到一条小沟边，用手轻轻拭去鏆头和犁耳身上潮湿的泥土。那动作轻柔得就像是给一位刚出生的婴儿洗澡一样。拭去鏆头和犁耳身上的泥土。父亲便用擦汗的毛巾抹犁辕与扶把。每抹一下，父亲都要把毛巾放到水里重新清洗干净，然后再擦。那目光凝神专注，那表情虔诚庄严，就像是在敬奉一位威严而神圣的土地菩萨。

农闲的日子里，父亲会倒出半碗桐油，用刷子蘸着，轻轻刷着犁辕、犁牮、犁底、犁把……鏆头和犁耳呢，父亲则用一张大大的报纸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以防生锈。桐油干了以后，父亲会把犁小心地放在屋角，用自己编织的厚稻草帘子严严盖住，只剩下一股桐油的气味在屋里弥漫。

父亲深爱着他的犁。犁的身上浸有父亲的汗水，尤其是犁把手扶处，光滑油亮，已有肉质的温润。我知道，犁在运作和使唤的过程中已和父亲达成了某种共识和默契，也进行过无数次直达魂灵深层的交谈。“这犁我用起来顺手！”父亲的这句话赋予了犁以人的灵性，而他的岁月也通过了犁得到了延伸。到了这种境界，犁已变成了父亲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们共同穿越了四季的风雨，用泥土和汗水与庄稼亲切地对话。在父亲的眼里，一片田野的辽阔就是一张犁的辽阔。

如今，机耕代替了牛耕，犁的一生也走到了尽头。但父亲依然还像宝贝似的收藏着他的木犁，时而用桐油刷着犁身，时而用抹布擦拭着鏆头、犁耳。我和弟弟开着拖拉机下田犁地时，他也会隔三差五地带上他的木犁。虽然木犁只是摆在地边，但父亲却很高兴，好像他和犁又回到了从前，我们用双铧犁耕出的地还是他用木犁耕出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