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炊烟回家
郭之雨
在异国他乡,有时看到白云,就像钓鱼竿甩出长长的鱼线,把我思念的炊烟,从故乡的方向钓出来。
我的故乡在沧州的郭庄。
郭庄站在高台上。记得爷爷说过,1963年遭遇特大洪水,雨天蒙蒙,洪水一度汹涌,也没能漫进郭庄。街道两边栽植着不少槐树,这些树树冠高过屋顶,屋顶上长着粗粗细细的烟囱,炊烟冒出时高过树梢。
村里人没有鸡狗勤快。公鸡们拍着花哨的翅膀,飞到墙垣竹篱上,自豪地叫过之后,才有人家屋顶的烟囱里冒出烟来,在浅淡的夜色里爬升。村里烟囱也不是同时冒烟,有早有晚,有出格懒的,干脆睡到自然醒,再让烟囱冒烟。当然也不排除几百个烟囱一起冒烟,或青烟,或黑烟,或白烟,袅袅徐徐,假如有风吹拂,数百条烟柱瞬间糅合在一起,一下子把整个村庄笼罩在炊烟里。
那时,我家人口多,弟弟妹妹和父母住新屋,我和哥哥跟着爷爷奶奶住老屋。奶奶烧火做饭,无论玉米棒高粱秆,还是豆秆蒿草,烧出的炊烟大多是白色的,我以为,白烟升高后,就变成了蓝天上的云朵,奶奶在云朵里成仙。爷爷就不行,只要他烧饭,烟囱冒出的烟,不是青色,就是黑色,而且烟道消化不掉的,从灶塘跑出来,在屋里缭绕。土坯墙被炊烟一遍一遍涂着,就变成了烟的颜色,我觉得烟在老屋也是一个老人。
浓浓的记忆和儿时的梦想都曾在炊烟里打磨、然后升腾,舌尖上的美食也是炊烟赋予出的佳肴。我对炊烟的最深印象,应该是在那个即将收获的秋天。
那天我放学后,把书包扔在炕上,背起筐子,里面放个镰刀,叫上前邻的二丫,去割猪菜,这也是每天的功课。郭庄四周平展展的大地上,碧绿的稼禾,是田野的诗句。当然也有宽阔的草甸子,萋萋的野草,野草中的野兔、蝎虎溜子、田鼠,尤其乱溅的蚂蚱,在我们颤抖的心弦上颤抖着。
打满一筐子猪菜后,我们开始逮蚂蚱。有一种蚂蚱很肥大,浑身土褐色,内翅粉红,飞起来刷啦刷啦响,我们叫它“傻大呱”。逮这种蚂蚱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我们两手使劲拍,蚂蚱便会寻着声音飞过来。用掐谷莠子草,把它们串起来,回家烧着吃,有那种玉盘珍馐的香。傍晚的阳光是有诗意的,吐着霞艳的光彩,完成了一天之中的绝唱。因为我和二丫太贪,等到黑纱样的夜幕罩在头顶,已经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记得奶奶说过:“田野又大又深,等你迷路了,就转转圈,冲着炊烟升起的地方走,那是呼唤你回家的炊烟。”那天我转了几圈,像深陷墨池里,什么也看不见,夜间的田野是活的,各种声音排山倒海地压过来,二丫害怕了,哭着,守着筐子,一手攥着蚂蚱,一手抓紧我。
据说爷爷是急糊涂了,他烧掉了西厢房里一半的柴草,让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牵引我和二丫回家。等他明白过来这是在夜晚,冒出的炊烟被夜幕同化,急忙去求助村里人。
我和二丫被找到时,衣衫上已经沾了不少夜露,是父亲把我背回家的,爷爷眼睛红着。记得奶奶把我拉到她怀里,抱住我的头,即使这样被奶奶护着,也没逃过爷爷对我一顿狠打,笤帚上那些干枯的高粱须满屋子飞,过后奶奶对我说:“别恨你爷爷,那是让你长记性,夜间地里有蛇、獾、黄鼬、刺猬、狐狸出没,之前伤人的事不是没有过。”
之后的日子,每当在地里劳作,抬头看到村庄有炊烟升起,就该回家了。奶奶是用心呵护,爷爷是用行动呼唤,他会狠劲地加柴,把灶膛塞得满满的,致使烟囱冒出又黑又浓的炊烟,让它长成一棵黑灰色杉树,那杉树变成了村庄的坐标,成了我人生旅途的导航灯塔。
炊烟是大地连接天空的纽带,是柴草的化身,是村庄的翅膀和灵魂。爷爷奶奶离世,把炊烟留在老屋,我离开村庄,留下炊烟在村口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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