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元茶馆

丁惠忠

若有人跟你说，去乡土一隅找一家两元的茶馆，大概率不信有如此亲民价格的地方。然而，它真的藏在不起眼的乡村角落里，只不过这里没有牌匾等任何标记。一间低矮小屋，斑驳墙壁，两只摇头电风扇，几张褪色又裂缝的硬木长板台与方桌，数条长短不一的凳子，一个老人、一副灶头及七八只塑料热水瓶，另外一些紫砂壶和装茶叶的瓶瓶罐罐，是全部家当。每天凌晨二三点，老人开门烧水，一拨拨茶客也到了。

想去体验做一回两元茶客吗？好奇者如我，逢一个周末回到老家小镇，那天凌晨三点，我从小区驱车二十余里路，寻至两元茶馆。夏日天亮得早，茶屋门口已坐满了茶客，临河有微风吹来，一盏茶饮下，我的额头还是沁出点点汗珠。

这里的茶客，我都不认识，又似乎一点儿不感到陌生。闻听乡音，是一块土地上的人，一句家乡话，便热了心。茶盏半浅，频频续满，端杯致敬。

要问这是哪里？在岛屿东部长江隧桥登陆处陈家镇，两元茶馆就在其辖地西南部旧时的八滧镇，当地人至今习惯称“老八滧”。

八滧镇始建于清乾隆年间，长江入海口在此冲刷形成的港汊命名八滧港，是出海捕鱼的渔港。每当渔船进港时，渔民聚集售卖水产品，有大量黄鱼、刀鱼、鲥鱼、鲈鱼上市，热闹非凡。镇区全长200米，有集贸市场、杂货店、茶馆、铁铺、洋布店、药店、摊铺等，颇兴隆。有一时期因长江口南泓道海岸坍塌，八滧镇部分居民向北迁移，形成新集市“新八滧镇”。清光绪后，南海岸停止坍塌，商铺回搬，八滧镇恢复原貌。

在岛屿历史上，陈家镇的湮灭市镇有近十处，八滧镇是其中之一。但当地人口中的老八滧，地盘仍在，人繁衍生息，现在属于八滧村，留有一些古镇气息，沿袭过去的集市贸易，以早市为主。那天早晨我顺便在镇西的老八滧桥附近，马路边及里边一条小巷摆满了摊铺，海鲜类有小白虾、方板鱼、尖角子、带鱼、梭子蟹等，带冰摆放，很新鲜。中条方板鱼才13元一斤，比陈家镇大市场要便宜，我买了海鲜，还买一些带壳花生。其他主要交易肉禽蛋类、豆制品及各类农产品，人流量每天四五百人。而两元茶馆，坐落于老八滧桥头南侧的坡地上，背靠八滧港，那条阔大的河是原来的老港，向南600米就是长江，它始终不渝地流向东海入海口。

回望三百年的老八滧，茶馆依然是乡土风物，随着八滧港不竭的流水流到了今日，在我看来是一种古风，岁月尚未抹去它的痕迹。迥然不同处，在于不再是祖父辈打鱼人歇脚踱入茶馆，喝口热茶暖身时，递一尾鱼鲜当茶钱，或赊账，等下趟出海归来交上钱币。那一辈人都老去了，但泡茶馆谈天说地、解乏松弛身心的雅趣，一代又一代人传了下来。

城里人清楚陆羽的《茶经》，是我国最早的茶文化著作。也许乡间谈不出更多的茶道和意义，但种田人诠释了茶的民间性，对普通劳动者的吸引力。正如唐代白居易的诗：“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热爱饮茶的人，确实无需多少理由，因为所寄托的这份情感便是生活的一部分。

两元茶馆主人黄鼎发，是一位爱茶人。我初见老黄，看不出已是70岁的人，他身板挺拔，敦实，古铜色皮肤，两眉间有几丝长寿眉，面相和善。老黄告诉我，他是土生土长的老八滧人，那时海滩在数百米处，爷爷下海捕鱼，船进港，人上岸，便往茶馆跑，喝下几碗茶才算忙完一个航次，至于船舱有鱼没鱼倒是其次。他的父亲同样出海捕鱼。到了他这一辈人，谋生门路多了，他当了几十年砖瓦厂窑工，上班总要带上8分钱一包茶叶泡的茶水。窑厂关闭，去田里种地，他不忘农具上挂一壶茶才出门。

老黄说，之前这里有两家茶馆，后来仅剩一家，由他的妻弟经营。随后妻弟出车祸过世，他反复琢磨，即便不赚钱绝不让茶馆没了，否则老茶客凑不齐，肯定散掉了。于是，他接手开了十多年，就图乡民有一个聚会场所。

两元茶馆的茶客，都是村庄及附近镇村生活的人。坐在我对面喝茶的宋正泉，是老八滧人，他说八滧镇房子密集，历来人气颇旺，他今年66岁，在老八滧茶馆喝了50年茶，有不少茶友一起喝着喝着便老了，离世了，真担心哪天茶馆冷清下来。老八滧桥西边的外镇村庄的茅红生，是一个生产队队长，他说一过桥就到了八滧镇，从14岁跟着父亲进老八滧茶馆喝茶，喝了整整48年。可见，他们对老茶馆怀有深情。

茶客几乎都是种田为生的农民，现在年纪大了，喜欢凑在一起。他们是一个特殊群体，子女都已成家立业，有的在城里上班安家，有的在镇上企业工作，日常生活里留下老人守家。一位老哥跟我说，年纪上去，习惯早睡早起，只要一天起得起床，心里就惦念着去茶馆喝茶，谈谈家长里短、街坊见闻，到点了再到庄稼地干些农活。假如哪天不跑茶馆喝喝茶、聊聊山海经，便觉得人没劲，筋骨不活络，仿佛一整天缺了点啥，心中空落落的。

另一位老哥说，他的子女在城市上班，节假日回来买了好茶，配了茶台，有专门的烧水壶和一套宜兴茶具，看上去蛮有档次，但在家一个人喝茶就是喝不出两元茶馆那种氛围。

悠闲地坐在这间两元茶馆，我仿佛闻见湮灭古镇的缕缕茶香，从三百年乡土老八滧飘逸而来，或许是一部古老的《茶经》在偏僻之地翻开了一页，也可以说是农耕文明包含着茶文化的一种传承和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