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慷慨谁怜我 海内交游不愧人

□ 左建国

明代隆庆、万历时期，松江书画家莫是龙以倚马立就的才华和狂放不羁的处世风格在当时获得很高的声誉。但这个江南才子未能跻身仕途，以贡生终。他一生在交游方面堪称文人间真诚相交、转益多师、心灵慰藉的经典，朋友遍及寰中。正如《石秀斋集·云间二韩诗本序》唐孙华所云：“廷韩交游满天下，多与贤豪长者相结，颇亦奉琅琊历下之坛坫，其诗华赡敏给，刻烛击盉，操觚立成，从容都雅，如三河少年，宝马珍裘，风流自喜。”①其交游特点：广结人缘，多情才子“风流宗”；国工大匠，绝无逢迎气自盈；深交二王，吴中文人多知己；云间三友，志同道合唱大风。

一、《怀友七首》记载鹫峰诗社的成立概况与主要骨干

隆庆元年（1567），莫是龙30岁，他与著名传奇作家、诗人梁辰鱼以及江南名士殷无美、王稚登等人客居金陵，结诗社于南京鹫峰禅寺。鹫峰禅寺为明、清著名宝刹。坐落在南京秦淮风光带的白鹭洲公园内，隐现于苍松秀水之间，黛瓦黄墙古朴庄严，为这里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烟火鼎盛，历久不衰。

据莫是龙《怀友七首》载《石秀斋集》②卷三：

“丁卯秋，余游白下。与四方文学同志诸君结社于鹫峰禅寺。每集辄以觞咏共适，穷日乃罢，不异兰亭、洛水之致，甚乐也。自余下第南还，诸君一时亦多沦落。秋暮，偶坐思玄斋中，心有眷然。因各赋一诗，以存别后之怀云耳。”

其一：涉胜每独往，离俗慕远游。飘飘凌云气，寥寥抱青丘。纡郁发中怀，词源汛春流。剪灯西窗下，桂树更淹留。早勉高阳徒，浊酒来劝酬。抵掌叙平生，落魄半朱楼。（梁伯龙）

其二：殷生抱多奇，愤世常慨慷，顾盼扬清晖，焕若觌朝阳。翩翩绝尘轨，矫矫孤云翔。吐藻艳春华，怀宝腾夜光。青天耿长剑，遐志骛八荒。知音苛相值，终不委路旁。（殷无美）

其三：夙昔同衾帱，敦好在鸳箔。忽忽间参商，风雅誓相托。羡子有绮色，朝华振幽萼。清论纷无端，偃仰自寥廓。共有云霄口，穷愁意相薄。阳春发天和，早勉慰销落。（孙齐之）

其四：年少谁为欢，君载固玉立。笑语生回澜，文章蔚可挹。觞行及无余，逸姿乃横集。神情肆晨昏，微余溯莫及。忆昔帝里游，兰膏费歌什。风流忽星散，相望但于邑。（王君载）

其五：昆冈耀片玉，瑜姿旁照人。楚士荆岩愤，宋客梧台珍。念子困时命，而我好听聆。披裣澄素秋，叩曲流阳春。寥廓欣自托，委葸靡所亲。不作卑栖羽，谁能久荆榛。（顾茂俭）

其六：高志荡霄汉，清狂迈风尘。邂逅狭路间，金石契相亲，翰洒屡相属，才藻丽以新。意气自卓荦，厉览希所论。龙蛰俟当奋，蠖屈终乃伸。少年得我辈，却顾应无人。（沈道章）

其七：谁谓浊世间，翩翩见公子。弱冠振古调，藉藉在人耳，清炜映珠玉，高志薄纨绮。白云叹寡和，青云念知已。千里长干游，悲歌向江涘。君其往自爱，功名岂少尔。（尹教甫）

《怀友七首》的小序记述了这次集会的时间、地点和活动。鹫峰诗社的参加者有梁辰鱼、莫是龙、殷无美、孙七政、顾茂俭、王稚登、朱邦宪等40余人，大多是当时有名的诗人、散曲家、剧作家，还有著名的画家。其中许多人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上留有名字。隆庆年间的结社唱和活动可谓于斯为盛，世外之致，江山之助，流觞曲水，饮酒赋诗。他们在秣陵秋色中结社于鹫峰禅寺，不敢说占尽一代风流，亦可与兰亭盛会、金谷雅集堪有一比矣。

当时，莫是龙“自余下第南还，诸君一时亦多沦落”，同时与四方诸友结社于鹫峰禅寺，还有五言律诗《集鹫峰寺》③为证：

朋簪千里盍，敞席藉禅扉。契以兰芬结，谈从玉屑霏。青山孤磬远，白画一灯征。命酒空林下，依依坐落晖。莫是龙此诗表达了自己与友人相互慰藉，寄托失意情怀，以资鼓励，向往幽居山林的闲适生活。当然，文人们的失意与归隐，与当朝的皇帝执政后期沉迷丹药方术，不问国事，以致朝纲失持、严嵩专权、放任自流、日渐衰落的社会大环境不无关系。

二、鹫峰诗社的主要成员与诗酒唱和：飘飘凌云气，寥寥抱青丘

（一）梁伯龙、殷无美、王稚登、孙七政等为诗社主要成员

其一，梁伯龙，即明代戏曲家梁辰鱼（1521-1594）。字伯龙，号少白，昆山人。辰鱼身长八尺余，眉虬髯，好任侠。不屑就诸生试。家有华屋，专门接纳四方奇士英杰。嘉靖年间以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都与他往来，戏剧家张凤翼也是他的好友。梁辰鱼对改革昆山腔作出了重要贡献。在当时的曲坛上颇负盛名，“艳歌清引，传播戚里间。白金文绮，异香名马，奇技淫巧之赠，络绎於道。歌儿舞女，不见伯龙，自以为不祥也。”④梁辰鱼平生任侠好游，与豪士纵论天下古今，“逸气每凌乎六郡，而侠声常播于五陵”。梁辰鱼著有传奇《浣纱记》《鸳鸯记》（已佚），杂剧《红线女》《红绡记》等。《浣纱记》在昆曲早期传播时就成为名闻大江南北的名剧，在中国昆曲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其二，殷无美（1530-1602)，号斗墟，嘉定人。少负俊才，多长者之交，年十三补诸生。所为文不仅专意于应举，以词赋为工。殷无美下第时，明代“后七子”领袖之一王世贞曾题诗一首：“一赋河东若有神，忽惊风雨失龙鳞。暂收三寸囊中颖，仍作诸侯幕里宾。掩镜清霜俱是恨，拂弦流水为谁新。长干夹道青楼眼，愁绝烟花梦后身。”⑤万历十一年（1583）考中进士。平生好读书，未尝一日不拥图籍而居。据考，该社中殷无美应是重要人物，梁辰鱼有《送殷无美社丈游金台》七律一首。其中有“青山莲社尽推君,才子风流洛下闻”句。时年已近五十的辰鱼，而称殷为“社丈”，可见此人在社中地位之尊。

其三，王稚登（1535-1613），字百谷，亦作伯谷，号玉遮山人。生于江阴，后移居吴门。四岁能属对，六岁善擘窠大字，十岁能诗，长益骏发，名满吴会。王稚登曾拜名重当时的吴郡四才子之一的文征明为师，入“吴门派”。文征明逝后，王稚登振华后秀，重整旗鼓，主词翰之席三十余年。

嘉靖、隆庆、万历年间，布衣、山人以诗名者有十数人，然声华显赫，稚登为最。他的书法，真草隶篆皆能，人们争相收藏。后人称其为吴门派之后劲，也是吴门派末期的代表人物。清钱谦益评稚登书法：“名满吴会间，妙于书及篆、隶。闽粤之人过吴门者，虽贾胡穷子，必踵门求一见，乞其片缣尺素然后去。”⑥有《王百谷全集》等行世。他是传奇《全德记》的作者，杂剧《相思谱》、小说《金瓶梅》一说亦其所作。

其四，孙七政（1528-1600），明藏书家。字齐之，自号沧浪生，虞山人。与王世贞、汪道昆等人游，以文采知名。喜收藏古籍，精于鉴赏，建藏书楼为“西爽楼”“清晖堂”，收藏图籍、古物、金石、名画，称一时之盛。有名诗《泛尚湖》：“暮雨青溪上，寒江横数峰。孤舟溯烟水，几处落芙蓉。但觉沧浪远，都忘绿酒浓。渔郎休问姓，同是海鸥踪。”表达了诗人孤寂和清高的、无所依托的感情。此诗现入选常熟市中小学生课外阅读书目。

其五，顾茂俭，松江人。生性聪慧，多闻广识，才名很高，年青时曾在异地呆了有六七年的时间，很思念自己的故乡。有一次，百感交集，就运化才思，写了《楚思赋》。《楚思赋》文采飞扬，辞藻华丽，寄寓了作者忧时不遇的感情，一时间广为传诵。

莫是龙闻之，作诗《得顾茂俭书及所著离思赋怅然有作》寄托情怀：“绿鬓伤春卧薜萝，青山起色近如何。惯看交态尊前好，较是君情别后多。明月自裁希逸赋，片云闲伴莫愁歌。家人倘问风尘色，慷慨中原但枕戈。”⑦

当时殷无美正好在楚地彝陵做官，看到《楚思赋》后很欣赏顾茂俭的文采，叹息说：“这个顾茂俭是我家乡的人呀！”因此结识了顾茂俭，并劝他返回了昆山。

在昆山生活期间，顾茂俭结识了很多名士，其中最有名的是传奇名家梁辰鱼、张凤翼等。同样精通音律的顾茂俭和梁辰鱼等人终日宴集，谈论制曲之妙，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让创作的传奇剧目流传到大江南北。

后来万历年间，顾茂俭考上了举人，先在新安县做了教谕。又升职为山东莒州知州，身在异地四年，一年秋风骤起之时，想起家乡鲈鱼的醇美，感慨五柳先生的“以心为形役”就是说自己，于是弃官回家了。

（二）“座中慷慨谁怜我，海内交游不愧人”

此时，明代诗社在从事创作中常常融入了酒肴、声乐、美景、女色等诸多元素，以共同营造生活的趣味与多彩。酒与诗之渊源由来已久，借酒兴的例子不胜枚举。歌舞表演出现于诗社活动中，最早可见于洪武年间的南市楼雅集。赏景助兴，则又是司空见惯。诗社之中，或泛舟湖上，或寻芳山中，或中秋赏月，或冬至品梅，不一而足。再就是女色助兴，在当时，一些层次较高的妓女才色双绝，可以参与到士人诗歌创作中，以女诗人形象出现。此外还有佛禅，有一类诗坛兼法社的较为特殊。历年间，“公安三袁”所倡导的二圣寺结社、蒲桃社、袁宏道居乡结社等，均在诗歌酬唱当中呈现出较为明显的佛禅气息。

鹫峰诗社活动主要还是以诗酒唱和为主。诗酒唱和往往是在酒宴中以分韵、联句、命题、品鉴等多种形式进行社会诗歌创作。分韵赋诗，即将某一诗作（可以是古人或当朝文人所作）进行拆分，社员每人分得其中一字，以该字为韵脚进行即兴创作。分韵赋诗在明代诗社中最为常见，是当时流行于海宇之内的诗歌创作方式。“每集辄以觞咏共适，穷日乃罢，不异兰亭、洛水之致，甚乐也。”莫是龙记录了诗酒唱和的情景。孙齐之也谈到文人们灵光显现、兴趣盎然的场面：“譬若增城琼树，朗照目前，洛浦明珠，交辉席上。虽风雨如晦而若聆飞屑之音，山河云渺而亲映玉之度矣！缄诸同好，用代折麻。所未者先达则莫磬揄扬，神交则未能仿佛，非敢曰一代风流尽在是矣。”⑧

最有名的风流宗应为莫是龙。孙齐之的《松韵堂集》卷还对鹫峰诗社的几个重要人物作了精彩的素描，文字颇令人玩味。“莫廷韩为人，正如淮南小山，作《招隐》《悲怀》，远意不出骚家宗旨，而以气韵峻绝独称高作，宜其为风流宗。殷无美为人如魏武，短小精悍，雄视诸杰，故经营四方，动多神略，而阮陈文雅，复尔婉媚，酷似其人。梁伯龙为人如关门败侠，闻鸡出走，虽壮心犹在，而神气索然。忽遇少年游侠，恩情笃至，匪特才情乃尔，亦其所遇故然。”

丁卯科场前后，鹫峰诗社实际上就是一个失意文人的俱乐部。只不过有的已经放弃，有的还在追求。觞咏之作充满着不遇之叹，但也不乏深沉寄远之精品。比如梁辰鱼的诗：“高馆凄清月色新，天涯知己背相亲。座中慷慨谁怜我，海内交游不愧人。曲槛梅花争破腊，小池芳草欲回春。一宵樽酒十年客，莫向韶华负此身。”⑨

梁辰鱼的《鹿城诗集》卷二十一，有七律《乙巳仲冬十二夜孙齐之、殷无美、莫云卿、张仲立集顾茂俭斋中分得心字》，其诗有句云：“论交讵以穷来薄，惜别偏于醉后深。莫使凌晨各分散，他时应不共云林。”这说明诗社的重要成员在乙巳年（1569）还有活动。第二年，梁辰鱼母病重，应该没有时间再参加诗社。其后，鹫峰诗社的记载不复闻，结束时间有待进一步考证。

三、鹫峰诗社主要成员为莫是龙《送春赋》题跋，称其文“吐辞如灿花，当是江郎梦笔时耶”

隆庆五年（1571）端午节后的一天，松江城内的栖风馆内，群贤毕至，高朋满座，俨然是一次大规模的文人聚会，连王世贞、王世懋、殷都、梁辰鱼等人都亲自参加。莫是龙用行楷小字书写《送春赋》，效果极佳，在文人墨客间一时引起轰动效应。

莫是龙所作《送春赋》⑩写作缘由是一个朋友的爱姬被抛弃回归故里，女子倾诉衷肠，黯然神伤，因感动而为。其发生的背景是“夫暮春三月，烟光愁绝，花辞条而俱殒，鸟哀鸣而不歇”“君恩相弃，哀怨难平。子惠我意，我谅子情”。读此赋令人回想起那传说中美丽绝伦的洛神，人神之恋飘渺迷离之境。此赋由莫是龙用行楷小字书写。引首，王穉登题“廷韩二绝”。

梁辰鱼：“江文通云‘送春南浦，伤如之何？’每读此赋，以为后无作者，不意千载之下，更有莫生视青莲居士愁阳春，不知谁为伯仲也。”

殷无美：“长庚辞曰：‘使春光可揽，而不减兮，吾将以赠天涯之佳人。’每诵其言，则意销肠。今观云卿是赋，殆语语似之矣。且转辞染翰，盖出一手，正恐昔赞不能兼美，翁因书以识余慕。”

王穉登：“《送春赋》吐辞如灿花，当是江郎梦笔时耶。书法韶令英英，逼人子敬，白练展中墨属之羊家少年矣。磨糜隃一斗书。此篇令哀□促□富其声，快哉，莫生仆且耳熟。二月十四日，虎丘寺归烛下醉题。”

沈明臣：“伤哉！《送春赋》余读之，魂动情绝，莫卿才情固天授，笔札之佳不待言矣。臣有楚行，恨不携之而去，一问高唐人也。”

当然文坛盟主王世贞排在最前面，云：“余尝为云卿题《送春赋》，云卿绝爱之，称于人。不记作何语。甲戌秋日，复靓此于友生所，恍若阿娇出长门，小玉枕臂，掩抑睨盼，殊不胜情。书法艳冶，有瑶台罗绮之态，然勿令少年见之，见则魂佚矣。”

《送春赋》原作除莫是龙书画外，题跋不仅是以上几位，尚有诸多文人墨宝，甚为珍贵，现藏于中国文物商店总店。

莫是龙，一个当今书画史研究越来越值得重视的明代书画家、文学家、藏书家。鹫峰诗社之结集，是莫是龙才华出众、风流倜傥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也是他广交天下英才，转益多师，为日后事业发展的第一步，同时也反映了晚明文人生活的一个侧面。有关考述，希望对于文学艺术史之研究稍有申补之效，不当之处，敬祈方家赐正。

（作者系上海市书协会员、松江区书协十三届学术委员会委员）

【注释】

①“历下、琅琊”连用，是用地名指代人名，代指籍贯是齐地琅琊郡的两个“多情善悟”的历史人物王羲之和王戎。

②［明］莫是龙《石秀斋集》卷三，清康熙五十五年刻《云间二韩诗》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

③［明］莫是龙《石秀斋集》卷五，清康熙五十五年刻《云间二韩诗》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

④［清］焦循《剧说》卷二，中国戏剧出版社，1960年刊新校本。

⑤［明］王世贞《殷无美下第》，《弇州山人四部稿》明万五年丁丑（1577）刻本。

⑥［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卷五十三。

⑦［明］莫是龙《小雅堂集·卷四》，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崇祯五年（1632）莫后昌、莫远刻本。

⑧［明］孙七政《松韵堂集·社中新评序》，明万历四十五年，孙朝肃刻本。

⑨［明］梁伯龙《鹿城诗集》，《续修四库全书提要》卷一二，“集部”著录。

⑩［明］莫远《小雅堂集》卷一，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崇祯五年（1632）莫后昌、莫远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