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看到了还是感到了？

马尚龙

“气息”两个字，像是个连体的生命，明明知道它们是两个个体，而且也不一样，但是很难把它们分开。气和息的区别在哪里？

直至有一天看到了几十年前的一部老纪录片，拍的是当时青少年奋发图强。有旁白道：他们散发着青春气息……就这么“青春气息”四个字，给了我答案。

当时我还是学生，写作文时，“青春气息”不知道复制粘贴了多少次，这四个字放在一起，解释都是多余的。几十年后突然觉得，自己对“青春气息”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当然也不怪我，很多事情，我们一代人都是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其中原委的。

现在重新想一想也来得及。

为什么要叫做“青春气息”，而不是“青春气”？那部纪录片里也批评“一小部分”青年缺少昂扬的斗志，“暮气沉沉”。暮气沉沉很像是如今的躺平。为什么不说是暮息沉沉？

“息”好像不是可有可无的。

“青春气息”这个词现在不流行了，不见得青春气息闻不到了。在马路上，公园里，运动场上，看见少年男女或嬉戏，或闲逛，或无聊，脸上还长着青春痘；若是距离稍近，就会感觉到他们青春气息的散发。再过几年，他们又长了几岁，他们好看了，他们有模有样了，但是他们的青春气息消逝了，因为他们过了青春期了。

过了青春期，依然可以活得很青春，但是青春气息和青春痘同时没有了。至于演员，三十多岁还可以演十五六岁，演得很好，但是，青春的气息，想藏藏不住，想演也演不出来。涂脂抹粉可以很漂亮，美颜相机可以很妖艳，AI佳人可以很挑逗，唯有气息这东西，任何技术都无能为力。

青春期有气也有息，到了暮年，只配有气却没有息，就可以看出气和息的不同了。

气是呼吸的表现，息虽然是随气而来，却并非气中一定有息。息更具有生理和心理的质感。

“息”本义是呼吸。古人认为心是身体的主宰，到了春秋时期，“息”的字形，上是鼻子（自）下是心，表示心气从鼻窍而出。恰是这个定性，凸显出了息的身心归属。气息的息，是一种不是物质的物质，不是生理的生理，不是心情的心情，看得到，闻得到，感受得到，却是抓不到。

青春可以有气息，残酷也可以有气息。有个词汇“窒息”，就是深陷残酷的感受。在医院手术室外等候的亲人，窒息是他们共同的心情。

我很喜欢看二战反抗纳粹题材的电影，以《辛德勒名单》为代表，明明知道电影越是精彩，压抑乃至窒息越发严重，但是我仍旧会一次一次感受，在窒息中，总会有所思。有所思就是感受窒息的理由。

在古人看来，“气”也是来自心，有道理。心气，生气，赌气，和气……皆是气由心生。凡是气，既然是生出来的，都是会散的。用力把气吹出去，吹到最后，力用尽，气散尽。于是需要有超人的肺活量，需要屏住气，形成气势和气场。

饭圈也好，什么圈也好，有时候就有很有气场的高人，有谈吐，有雅量，有主见，有分寸。有气场者，一定是有某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和气息，维护着他的气场，从而令人信服。也常见有人貌似很有气场，不过气场中，少了质，少了息。无奈一口气，再长也总是短的。

看反抗纳粹的电影，气势最盛的是纳粹，造成最窒息残酷的是纳粹，最终断气的还是纳粹。德国人在2004年拍了一部电影《帝国的毁灭》。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的夫人玛格达·戈培尔，晚会时还在高呼纳粹胜利的口号，心里却知道纳粹气数已尽。当天夜里，她给自己六个孩子服毒，成为这部电影无法忘记的场景。昏睡中的孩子们嘴里被塞进剧毒胶囊，并且被强行咬合，胶囊在孩子们嘴里发出破裂声，很轻微的“咯噔”，很震撼。气可以数的时候，也就是气快绝的时候。

气，人人有，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可能只有自己不知道没有。没有息，还摆出很有某些气质气息的样子。旁人都明白，装得一点不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