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暑假

戴 民

那是我少年里的最后一个暑假。

班主任王影华老师布置完暑假作业，宣布班上学生今次暑假一律参加地区的“向阳院”活动。原本自由自在的美梦落空了。窗外，梧桐树上“知了，知了”的蝉鸣聒噪声，压过王老师低缓的声调，似乎替代我们内心的抗议。

那个年代，掀起一股风，按居住地划分组建“向阳院”，孩子们暑假划归“向阳院”，由各个工厂派出工人代表负责管理。我们公房住户的家长大多在一个厂家工作，自然一幢楼组成一座“向阳院”，重型机器厂特意派来一名车间女干部李阿姨管我们这片孩子。

我在楼里算不得“孩王”，却是大年级学生，李阿姨嘱咐我尽快给楼栋墙面绘上“向阳院”三个大字。大概王老师告诉她，我能写会画。受宠若惊的我，愉快地响应。可墙面糙，难落笔。我便找来几张硬纸板，篆镂隶书体“向阳院”三个大字，然后从家取来灭虫的喷雾器，灌金黄色油漆，往墙面喷射出“向阳院”三个大字，每个字还镶红润边，格外醒目，李阿姨直呼好。

翌日，孩子们提着板凳桌椅走出楼栋，在楼前空地摆好桌凳，席“光”而坐。“向阳院”第一缕阳光似碎金洒在翻开的暑假作业本上，仿佛老师们温馨的提示。

头一天上午，我就埋头做完了大半的暑假作业：给整个暑假玩耍挤出时间。玩是孩子们的天性，如同夏日滋滋作响的空气，烈日里也在心中燃烧。

中午，李阿姨突然出现在我们孩子中间，眼光扫视一周，发话让我们午睡后参加一项除害活动——挖毛虫蛹。毛虫也称“痒辣子”，满身长刺，趴在树叶间，行人路过，肌肤触着它落刺便疼痛难忍。大人往树上喷洒农药，铲除树底下幼虫的任务，落到了我们的肩上。

午后，骄阳似火，楼里的孩子组完队，来到宽阔的一号路。李阿姨给我们分工划片，包干道旁树林。毛虫蛹其实藏在弹子糖大小的蛋壳里，蛋生在土表层，呈灰白斑点，扒开泥土，很容易辨别，我们称它“毛毛蛋”。挖“毛毛蛋”很好玩，既有趣味，又有“竞争性”，引得各组的孩子嬉笑追逐，“战果”颇丰，手捧一窝“毛毛蛋”，没有人喊苦的。

黄昏，太阳似大火球挂在西边，楼里像蒸笼，逼得我们只能待在楼外“水门汀”场地打水仗。男孩们赤膊，只穿一条平脚裤，端脸盆、提铅皮桶泼水，你追我逐，看得女孩们眼馋。沐光而浴，没有比这更灵的消暑方法。

夕阳西下，家家户户借“向阳院”场地乘凉用餐，本楼的孩子草草地扒拉完碗里的食物，扔下饭碗，纷纷端着板凳奔向隔壁一座“向阳院”。都晓得邻楼一户人家有八寸黑白电视机，好心供大家纳凉观看，成了孩子们心中乐园。楼外的孩子“鸠占鹊巢”，本楼的孩子“不买账”，龃龉甚而干架，让李阿姨头疼揪心。

李阿姨于是来找我商量。李阿姨信任我是有道理的，她从别的孩子嘴里知道我“鬼点子”多。

我给李阿姨开“条件”：本楼的孩子，听我一天“调遣”。李阿姨疑惑，问我想干啥？我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后，李阿姨食指点我的额头，笑了。

那天天色微明时，我和楼里七八个男孩溜出楼去挖蝉蛹。蝉蛹在这个季节从泥土里钻出来，爬树脱壳。蝉壳能入药治病，中药店专门收购。收集蝉壳，拿它换钱，是我计划的第一步。

我挖蝉蛹所选的园林，原是一片废弃的墓地，分外清寂，都能听见蝉蛹窸窸窣窣爬过草丛的声音。一路人马循声寻觅，蝉蛹手到擒来。另外的孩子匍匐草地，掀开一层土，发现一个个针眼小洞，然后取一根树枝，探入洞去，洞内蝉蛹亟待破洞而出，便一律紧攥树枝，结果被悉数揪出洞外。晨曦时分，阳光明媚，树干上刚脱壳的蝉衣熠熠闪光，金蝉脱壳，蝉壳是现成的“战利品”。几天后，我们去药店卖蝉壳换得十多元，对孩子们来讲，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有了钱，我们直奔百货商店文具柜，分别买了透明胶片和彩色药水，我将亲手绘制幻灯片。

学校美工组有一架闲置的幻灯机，锈迹斑斑，严醒华老师同意借给我们楼的“向阳院”使用，伙伴小发一番捣鼓，幻灯机焕发生机。我找来连环画册，夜以继日地拷贝插图，数十张一组，幻灯片《铁道游击队》《小八路》《向阳院的故事》等先后在我手里诞生。

入夜，楼里的大人小孩挤满了院落。八十瓦灯光投射在糊了白报纸的墙壁上后，“向阳院”暑期幻灯片的专场就正式开播了。声情并茂的我自己配音，讲述“剧情”。底下的观众目不转睛，津津有味，连邻楼正看电视的小孩也被吸引了过来。

我成为一名解放军士兵后，“向阳院”也随着时代的巨变化为一段历史的碎片。封存在我们记忆中的是：那时的我们，懵懵懂懂地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境遇里，就像蝉蛹，包裹在狭窄迷茫的洞内，与自然共存，冥冥之中，能唤醒自身的还是潜在的张力。我们终究是向阳而生的一代。终于有一天，我们有了“自我”的意识，当我们踮起脚尖靠近阳光，破壳而出，化蛹为蝶，满世界都挡不住生命的梦想，梦想本不会发光，发光的，是满世界追梦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