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夜饭
楼耀福
年夜饭是我们小时候特别期盼的大餐,为准备这顿年夜饭,我姆妈过了腊月十五就开始忙碌起来。
猪油汤团是宁波人家过年必备的点心。过年了,一家人团团圆圆,这汤圆便是代表性的食物。况且,姆妈是一个要面子的逞强女人,新年里有客人来,连一碗宁波汤团都端不出,她觉得是很丢脸的事。
水磨糯米所必需的石磨,弄堂里只有一台,凡需要的人家每天排了队预约时间轮流使用。轮到我们家的时候,连夜加班也必须完成磨粉。姆妈忙不过来,就让我当帮手,浸泡一夜的糯米一勺一勺地灌入石磨的圆孔,随着一圈一圈地推动磨盘,糯米变成液体从磨槽淌入盛器中。缓缓流淌的米浆像玉液一般。盛器中放一块白布,差不多将盛满时,把白布收口扎紧,吊放在横梁上沥水,沥水时间要恰到好处。
包汤团也是一个技术活,猪油黑洋酥先要捏成一个个大小适当的圆球,然后把沥干的糯米粉捏成一个小茶盅似的皮子,再将球状芝麻黑洋酥放入包裹,放入手心捏紧、搓圆。如果没捏紧,皮子会立即松垮掉,功亏一篑。包好的汤团一颗颗放入搪瓷盘里,白里透黑,煮熟后,薄薄的糯米皮子水晶一般,咬一口,一不小心有滚烫的汁水溅出来。烫痛了唇舌也不肯放弃那种甜糯的美味让人难忘。
快过年的时候,弄堂里挑担走巷的小贩和手艺人也多了起来。“阿有啥旧东西卖伐?”“阿有啥坏镬子修伐?”“削刀磨剪刀!”吆喝声此起彼伏。这些小贩和手艺人都有的放矢,穷人家过年,为了吃,但又缺买年货的钞票,不得不把家里还值点钱的旧货贱卖掉。还有爆炒米花的、切水笋干的也来弄堂里兜售生意,很热闹。
笋干烧肉是我们家过年必备的菜,常常煮满满的一钵斗,可以从大年夜一直吃到正月半。看到切笋干的挑担师傅到弄堂里来了,姆妈会把隔夜浸泡在水里的笋干拿出来,请师傅切。那切刀固定在长凳上,铡刀似的,刀刃锃亮,咔嚓咔嚓,速度很快。普通人家的切菜刀,很难切得这么细这么薄。
年夜饭还有白斩鸡、酱油鸭、蹄膀、烤麸等。当然少不了鱼,讨一个年年有余的好口彩。蛋饺也是自己做的,有专用的铜勺。我爸喜欢咪点老酒,苔条汆花生是他的下酒菜。
鸡和蹄膀,先是放在一个最大的钢精锅里煮,煮到可以用筷子插入鸡身,再抽出来,筷子是干的,没有血水,盛出,汤水盛入大砂锅,做高汤。
大年夜祭祖,客堂间里一张八仙桌不够用,我姆妈把另一张可拆卸的方桌临时搭起,与八仙桌拼成长桌,上首放两把太师椅,两边放四条长凳,前面是香炉、烛台。地上铺一块蒲草垫子。盛放全鸡全鸭的,是一种叫“鸭船”的大瓷碗,状如一小船,故名。祭祀的器物,还有一种木制的红漆果盘,大小两种,小的放花生、糖果、糕点之类零食,大的放水果。果盘由若干弯曲的弧形木块拼接,外用铁丝箍紧,精致考究。
我们相继跪在蒲草垫上叩头拜祖宗,心里惦念着什么时候开吃?
祭祀结束,鸡鸭冷却了,我妈斩块装盆放进碗橱:“这一盆,留给初二你大阿伯来。初三,你二阿伯来,也要留一碗。初四,留给你大娘舅……”余下的鸡骨鸡杂等吃年夜饭时投入暖锅。
暖锅是紫铜的,是阿爷当年留下的。木炭在煤球炉里点燃后,塞入暖锅的灶肚。周边一圈注满高汤,汤里放各种荤素食物,通常是大白菜、粉丝、油豆腐等素菜打底,上面有咸肉、鸡块、排骨、蛋饺、鱼圆、肉皮等荤菜。有个颇具宁波地方特色的谜语:“荤菜夹素菜,家乡隔定海,当中招宝山,团团都是海。”说的就是暖锅。姆妈是镇海人,“招宝山”是镇海的风景名胜。随着温度的升高,食物和汤水煮沸,突突地冒着热气泡。寒冷的天气里,我们会吃得汗流满面,津津有味,在热气腾腾的同时感受到家人团聚的温暖。
有一年吃年夜饭,母亲端上的是一只砂锅,我们期待的那只紫铜暖锅不见了。阿爸问她怎么一回事?姆妈说卖掉了。当弄堂里响起“阿有啥旧东西卖?”的吆喝声时,我妈为了有足够的钞票买锅里吃的东西,过个体面的年,卖掉了家里的紫铜暖锅。同时消失的,还有我小时候戴过的银项圈、阿娘在世时用来取暖的铜汤婆子和脚炉,连做蛋饺的铜勺也没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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