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挑野菜当春盘
曹春雷
在春天,村里人们的口舌是有福的。到了饭点,主妇们是从容的,不像在冬天,一到做饭的时候就发愁,做啥菜呢?无非就是以白菜为主角,炖白菜豆腐、白菜粉条、白菜粉皮,或者是醋熘白菜,再或者是以萝卜为主角,炖萝卜块、炒萝卜丝,来个萝卜大荟萃。孩子们总是抱怨天天吃白菜萝卜。
当然,集市或村里小卖铺里,想吃点别的青菜,大都能买得到。但主妇们只是偶尔去买,总感觉那些跨节令的菜,吃着不那么香。啥季节就该吃啥菜,这是主妇们朴素的认知。
到了春天,主妇们的食谱便丰富起来。菜地里的菠菜、韭菜,菜地旁椿树的新芽,河边柳树的新叶……皆可采来下锅。除了这些,还有田野上各种野菜。这时的野地,是最大的野菜超市,种类齐全,数量多多。超市的老板,自然就是春天了。春天很慷慨,告诉人们:来吧,想吃啥就来取吧,全部免费。但不像一般的蔬菜超市,将蔬菜择干净,捆扎好了,只等你付钱后,带着就走。这超市需要你自己来采摘,需要你付出劳动。但对主妇们来说,这劳动就是玩儿,不就是挎着筐,拿着小镢头,游逛着去野地,东一棵西一棵地去找去刨么。
这时候,春耕还没开始,主妇们有大把的时间,就像一场大考就要来临,但你并不慌张,因为胜券在握,只需要安心享受这考前的悠闲时光就是了。于是,三三两两约着,挎着筐,往田野去。田野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让野菜们该发芽的发芽,该生长的生长,只等她们的到来。
我小时候,母亲若是忙别的事,不得闲,就吩咐放学后的我去挖野菜。母亲若是安排我干别的活儿,譬如说割猪草、放羊,我会磨磨蹭蹭,带点儿小情绪。但要我去挖野菜,我每次都答应得很干脆。一看见我拿起筐往院外走,我家的大黄狗立刻就摇着尾巴跟上来。它在野地的乐趣,是可以撒欢儿奔跑,或者去追逐蝴蝶,追逐一只突然出现的野兔,虽然总是悻悻而归。
若是挖荠菜、米豪豪、馍馍蒌,就要去村西,那里是泥土地,有大片的麦地。麦地是这些野菜的乐园。若是挖苦菜,就要去北岭或南坡,那里是沙瓤地,苦菜在这里常见。什么样的土壤长什么菜,这是大自然的定律。土壤很重要,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最喜欢挖荠菜。挎回家去,母亲用来炒鸡蛋,或者包水饺。白而薄的饺子皮,包不住荠菜的翠绿,好看又好吃。米豪豪和馍馍蒌,是土名,至今我仍然不知道它们的学名,就像我小时候只知道村里小伙伴的乳名,比如大宝、二柱、三奎,却不知道他们在学校里都有一点儿也不土气甚至还有些洋气的名字。
有时我去挖野菜,随身带本诗词书。在麦田里,席地而坐。麦子们用无尽的油绿簇拥着我,燕子们在电线上排成音符望着我。“有约南山南畔去,只挑野菜当春盘。”宋诗人王琮《立春有怀》的这一句,我很喜欢。“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诗经》里这样说。这里的“荼”,是苦菜,“荠”,则是荠菜。历史的长河中,野菜与诗人,从不缺席。
对于苦菜,我喜欢去挖,但不喜欢吃。母亲却喜欢。凉拌生吃,将苦菜洗净,放在盘子上,倒上醋,就可以吃了。也做渣腐,切碎,放在锅中,倒入水,再将石碾上碾过的花生碎末覆盖其上,炖煮。两种吃法,都苦。母亲喝老白干酒,就着苦菜。酒是苦的,菜是苦的。我问母亲不苦么,母亲说不苦啊。
如今我已理解了母亲。母亲自幼丧父,青年丧夫,还有什么能比这命运更苦的呢。那时的母亲,也许是在用一种苦对抗另一种苦吧。
前两天回乡下,母亲做了苦菜渣腐,依旧喝老白干。我陪着,喝了一杯。酒依然是苦的,菜依然是苦的,但我已习惯了这苦。苦,也是人生滋味的一种。不经苦,怎知甜呢。
江苏路特数字科技有限公司 仅提供技术服务支持, 文字、图片、视频版权归属发布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