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王吴军
樱桃红时,芭蕉正绿。这两种颜色撞在一起,像一首词的上阕与下阕,一个热烈,一个沉静;一个刹那,一个永恒。樱桃是光阴的胭脂,芭蕉是岁月的屏风,它们各自站立在季节的转角处,用最本真的姿态展示着生命的美好。
樱桃的红,是造物主心血来潮时的艳笔。初春时,它还裹着青涩的壳,待到东风将最后一缕寒气揉碎之后,那些玛瑙珠子一般的小樱桃便从叶底探出头来。先是浅粉,像少女腮边未匀的胭脂;再是珊瑚色,似黄昏时分的云霞;最后凝成了深红,仿佛是朱砂滴入到了琥珀中,连阳光都能在樱桃的果实里酿出蜜来。摘一颗樱桃放在嘴里,酸甜的汁水迸裂的瞬间,总是让人想起童年时攀上果树枝桠的欢悦,想起母亲竹篮里盛满的初夏果实的甘甜。樱桃的这一抹红太容易褪色,经不得几场风雨的吹打,便零落成泥了,却也因此成就了它惊心动魄的美,我觉得,世间的至美之物,原本就该带着三分易碎的惆怅的。
芭蕉的绿却是另一种慷慨。宽大的芭蕉叶子层层叠叠,像是被春风裁开的翡翠,又似被时光熨平的碧波。雨打芭蕉时,每一滴雨水都能敲出清越的声响,恍惚是唐代诗人在芭蕉叶上题写的绝句,是被千年后的风翻动的书页。晴日里,看芭蕉擎着绿蜡般的叶心,我总是觉得这植物通身都是禅意:它不争春,不悲秋,即便寒冬时节褪去了华裳,来年却照样捧出动人的新绿。古人爱在芭蕉叶上练字,墨痕渗进芭蕉叶的叶脉,字迹渐渐淡去,倒像是芭蕉把人间的心事都化作了年轮里的青翠。
樱桃与芭蕉,原是光阴的两面镜子。樱桃教人惜取少年时,它越是红得艳丽,就越是显出它在流光中的从容。芭蕉始终宽和地铺展着长卷,教人懂得繁华之外别有天地。看樱桃树下落红成阵的时候,我总是会忍不住伸手去接那些坠落的如星辰一般的樱桃,可是,我的指缝太宽,时光太瘦,终究什么也握不住。一转身,我望见廊下的芭蕉,又忽觉释然了,芭蕉那绵延的绿意里,分明藏着陶渊明东篱下的菊,王维空山里的松,是中国人骨子里对永恒的温柔注解。
常常有蜻蜓在樱桃与芭蕉之间往返,翅膀掠过红与绿的交界,穿梭的身影像是缝合时光的银线。暮春的暖风里,樱桃的影子投在芭蕉叶上,斑斑点点都是朱砂写的诗。这时,我才懂得,原来刹那与永恒并非对立的:樱桃以自己的凋零成全了隽永,芭蕉用自己的恒常滋养了鲜活。就像我们捧着樱桃的汁液渍染的双手,掌心还留着昨日的甜香,抬眼却已见芭蕉新抽的嫩叶,将明天染成明亮的翠色。
老宅的墙根处,生着几丛芭蕉,年年与门前的樱桃树遥遥相望。四月,樱桃结出果实时,总是有人摘下樱桃酿成酒,琥珀色的液体封进了瓷坛,来年开封时,芭蕉叶正好探过头来。饮一盏嫣红的樱桃酒,望一丛碧色的芭蕉叶,忽然,就明白了蒋捷写“流光容易把人抛”时的豁达,时光何曾真的抛却过谁?它不过是将樱桃的红揉进了记忆,将芭蕉的绿绣进了年轮,让每个瞬间都成为了可以让人回味的永恒。
蝉鸣初起的午后,我看见邻家的孩童在攀折樱桃枝,红衣少女捧着诗集走过芭蕉的绿荫。他们尚不知晓这些植物承载的文化密码,却已然在红绿交织的光影里,触摸到了中国文人绵延千年的诗意。樱桃滴落的汁水会染红他们的衣襟,芭蕉摇曳的绿浪会漫进他们的梦境,终有一天,这些色彩会化作他们生命里的月光与潮声。
黄昏时分,下起了细雨,樱桃在枝头簌簌地颤动,像是悬着的红玉铃铛。芭蕉叶接住了雨珠,又轻轻地倾倒,浇灌着脚下的土地。雨幕中,红更艳,绿愈浓,恍若丹青圣手在天地间挥毫画着动人的画。我忽然懂得了,这寻常的草木为何能牵动无数人的心,其实,樱桃的红是生命燃烧的火焰,芭蕉的绿是时间沉淀的碧玺,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国人对美最本真的认知,那就是,在无常中见恒常,于绚烂处觅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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