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慢针脚
常 鑫
外婆晚年只用一样物件:一副磨得溜光的竹针,和一筐灰扑扑的旧毛线团子。她每日端坐于藤椅之中,两手默契地翻飞着,针尖轻盈穿梭,如同低语,将灰蓝、浅褐、褪了色的姜黄这些旧时光的残片缓缓织补起来。刚织好一件,就又拆回线团。青蓝混着灰白的旧线缠绕往复,仿佛循环着无尽的故事。
旧物织补,是她对抗时光倾泻的仪式。她总说:“新毛线太滑,扎手,没筋骨。”旧毛线带着往事的体温,她认得每一根线的过往——这件是谁的旧毛线裤拆的,那团又来自哪件小袄的袖口。她固执地拆解着全家人的旧毛衣,如同拆解一段段封存的年月。
我心急,实在不懂这徒劳的循环。她轻轻叹气:“人啊,要紧的是把日子铺展得长些、透透亮亮的。”她手中竹针挑起旧线,动作缓慢清晰,仿佛果真在精心铺展着什么。——这慢针细线,原来是她对岁月最后的抚熨。
母亲也抱怨:“妈,您歇歇吧。”外婆头也不抬:“歇着,日子就流尽了。”竹针依旧在她手里不疾不徐地交错,像一双踏着时间节拍、永不言倦的脚掌。她坐在那里,用全部的缓慢抵抗着世界急切的消逝。
藤椅旁的小木凳上,始终堆着几团未竟的毛线,如同积压的未了心愿。
外公卧病在床时,外婆织得最慢。床头搁着灰蓝色的旧线团,她织一会儿停一会儿,静静地望着外公。偶尔俯下身,用苍老的手小心掖好外公的被角,动作轻缓如抚平一张纸。寂静的病房里,只有毛线在针尖极轻的摩擦声。那一刻,时光仿佛也屏住了呼吸,被毛线缠绕着,不再向前滚动。
外公走后,藤椅边灰蓝色的毛线团悄然失踪了几天。外婆枯坐藤椅,眼神空茫茫越过窗户朝向远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竹针头——那两截磨圆的竹尖,成了她手中唯一可握紧的念想。
后来,那团蓝线重又出现,针脚却骤然变了性情,紧勒如同密不透风的网。她手指颤抖得厉害,毛线针不时戳到指肚,留下些微小的红印子。几日后她终于停手,一团纠缠的死结盘踞在竹针根部,像凝固了的眼泪疙瘩。她盯着那死结,长久地沉默着。
那团蓝线终究被束之高阁,再未被解开过。
过了些日子,她又拿起另一团陈旧的黄色毛线,固执地重新开始。针脚逐渐找回旧时的舒缓节奏,仿佛在无声地修复着内心某处坍陷的角落。
有一次,她忽然拉住我:“你摸摸看。”她织的是一件小毛衣的前襟,针脚细密连绵。“硬实吧?这线是你舅舅小时候的毛裤拆的。”
舅舅?我惊讶地触摸那片毛织物,细密的纹理之下,仿佛真的隐藏着一个少年久远的体温与顽皮跳跃的气息。原来外婆织进去的,分明是旧日时光沉甸甸的分量。
时光被外婆一针一针织得绵长。后来母亲病重,外婆竟又翻出顶好的新羊毛线,说要给母亲钩顶帽子挡风。这次动作快了些,却仍是一针一顿,不肯潦草。她坐在母亲病床边,手上钩着帽子,眼神却长久缠绕着床上瘦削的身影,仿佛在用目光竭力拉住什么。
帽子钩到收顶处,母亲没能撑住。最后那几针,外婆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针尖几次扎进满是褶皱的手指肚。母亲入殓时,那顶簇新柔软的帽子终究没能戴在她头上,被外婆紧紧攥在胸前,新羊毛吸饱了泪水,凝成一块冰冷的毡。
从此,外婆藤椅旁竹筐里的毛线团仿佛凝固了,落满时光的尘埃。
大学最后一个寒假,我窝在老家陪外婆。她忽然找出那顶帽子,开始极其缓慢地拆解。她手指笨拙地拉扯着线头,喃喃道:“新线太滑溜,空落落的,不贴实。”
毛线被拆散,如同打开折叠的记忆褶皱。外婆摊开线,悠悠地说起外公当年给她买这线时的情景,又说起舅舅小时候如何地顽皮,母亲从小就怕冷……旧日时光在她低缓的讲述里,如同细沙般重新流过指缝。
那一刻我才恍然:拆拆织织,针脚之间迂回往返,原来并非徒劳。她是以这种笨拙的方式,固执地打捞沉没的记忆碎片,试图重新拼回那已然消逝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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