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樟木之情
姚育明
对香樟木的认识全与我的生活经历有关。小时候母亲经常往衣柜里放樟脑丸,尤其是黄梅天快到之际。樟脑丸能驱虫防霉,但衣服碰到它们会变色,尤其是白衣服,一碰就是一摊污黄。母亲总是叫我把樟脑丸包裹起来。这是我最爱干的家务活,挑选那种薄皱的白色草纸,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每一小张包一颗,而且只包一层,这样既能防止它们污染衣服,又能透出气味。包它们时我会克制不住地拿起樟脑丸深闻,它的气味太刺激了,撞鼻子的香,还带着一股辛辣味,虽然闻过后鼻头总是发痒,有时还喷嚏连连。后来有些牌子的樟脑丸升了级,不再是赤裸状了,每一颗都是独立包装,形状也由球体变成了扁方。我成家后还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樟脑丸,后来不用了,因为知道这种樟脑丸里面并没有天然樟树成分。合成樟脑丸大多由二氯苯、萘等化学物质组成,有一定毒性,易使人产生头晕、打喷嚏、皮肤过敏等症状,高浓度接触还可能损害肝脏和肾脏。
现在想来,少女时我皮肤发红色肿块,可能与喜欢接触这种合成樟脑丸有关,那时也没有这方面的科学知识普及。有意思的是,当年我母亲听说樟树能治风疹块,就从什么工厂讨来樟树小块、碎屑甚至刨花给我洗澡,我一直记得这样的场景,大澡盆里是煮过樟木碎块的水,我坐在这种香喷喷的汤水中,母亲用手掬水往我肩上背上浇,我的手也不停地追捞水中逃来逃去的樟木小块,抓住一块就放到鼻前深闻。洗过后皮肤上的风团红肿消退了一些,瘙痒症状明显减轻了,晚上也能很快睡着了。
有意思的是今年夏天,我莫名暴发急性荨麻症,全身红肿,这不就是民间说的风疹块吗?去华山医院看,除了吊水,还给配了炉甘石洗剂,摇匀后打开,就是强烈的香樟味,一看成份表,果然有香樟。我们小时候哪有这类治皮肤病的药物,看来那时候就有民间智慧。
想起小时候,邻居家一男子娶了个农村女子,邻居们纷纷传说女子娘家有钱,随身嫁妆很多,其中有两只弹眼落晴的包铜角的樟木箱,邻居们说,那是江西樟木箱,很名贵的,衣服放在里面不但香,还不会受潮,也不会有虫蛀。那时候我就想,这相当于一个挖空的方方正正的大樟脑丸了,万物放进去都保险。我成家后,还特地买一只香樟木多斗柜,专门用来放画,虽然自己画得并不理想,但每当捧出来自我欣赏时,总能闻到幽雅的樟香,似乎画作凭空添了自然之气。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家住在松江带院子的房子里,隔壁邻居种的一棵香樟树将一根枝丫伸进我家院子,园林工伸着长镰刀砍呀砍的没有砍断,倒刮掉了不少细树枝和叶子,在这段像单杠的树枝上,飞来两只鸟,估计是情侣,天天蹲在那里叽叽喳喳。我就奇怪了,是不是这刮伤的树枝也易于香味散发?看来鸟儿也喜欢闻香。它们恋爱,并啄吃黑紫色的香樟树果,它们边吃边亲嘴不关我事,只是它们一边亲热一边排泄,水泥地上拉了一摊深紫色的鸟屎,冲也冲不干净,直到我拿只猫砂盆盛了点水放在下面,这才解决了些问题。
香樟树是一种长得很快的树种,小区里年年修剪香樟木,否则邻近业主要提意见,说遮了阳光。这时候我总会去捡几小段伐断的香樟木,放在玄关或书桌上,有时也放在洗手间,让它们发挥余香。我对香樟树最刻骨的情感来自院猫白鸟的消失,重病的它遵循了临终躲到隐蔽处等待死亡到来的天性,我拼命地找它,时值香樟树花期,它们大量开花,也大量掉花,我第一次发现小小的香樟花是那样的繁密,树上的、地上的、飘在空中的,空气中充满了它们的芬芳,我完全行走在香樟花的世界中了。当我两手空空地回家,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但愿香樟花覆盖了亲爱的白鸟,愿这只仁义的老猫在花香中永远地安眠。
一年前我们重新搬回了市区,亲友总说梧桐树真好,可以天天在法国梧桐树下散步。上海人一向就是这样浪漫的情怀,他们或许不相信我对香樟树的感情超过了法国梧桐。好在隔墙是个单位,院子里有几棵粗大的香樟树,芳香无界,春天的时候,香樟树的嫩叶以及米粒般的花朵,飞扬出新鲜而又强烈的甜润之香,流畅地漫延进我家窗内,是令人通体微醉的香,我都觉得如果过于地贪恋这馥郁之香,人就一整天事情不要做了。这个绿色和香味是立体的,它们像时间链,把现在和过去连接起来,抚慰我对松江的思念之情。
先生告诉我在马桥的安缦酒店有不少几百年的古香樟树,他帮我联系了正在那里工作的小戴。小戴说何止几百年,有上千年的。先生为满我愿,特地开车带我去看,一看之下震惊了,院里有那么多的香樟树,尤其是中心草地上的几棵,树身特别粗,最粗大的那棵像巨型雕塑,尤其是下端,目测五六个成人展臂才能环抱过来。
要形容这棵巨樟,我也找不出更多的词来,我只能说它的形象是充满沧桑的,用形而上的感觉来形容,是一种龙脊之地古筋脉的幻化。我相信它一定是上海的樟树王了,至少在我已见已知的上海的香樟树没有比它更粗大的了。这是江西抚州修建廖坊水库时被抢救出来的古树之一。据说运到上海一万多棵香樟树,活下来八千棵左右。我知道大树移植非常不易,否则不会有“树挪死人挪活”的说法。我觉得那个名马达东的企业家非常了不起,为了避免这些香樟树被遗弃被砍伐,竟然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迁移之旅,其中的困境不经历者无法想象,且不论在完全不同类型的土壤上要将它们种活。上海是世界的一个窗口,古香樟树走进现代化都市也是传奇。不出上海,就能看到这些巨樟,也是一种福气吧。
这棵巨樟不远处有一口井,水正好溢到井口,风一吹,平静中起了些微澜,很诗意。井水上浮着两个木水瓢,我连着舀了几瓢水浇到古香樟的根上。这时来了两个妇女,其中一个告诉我,说这棵香樟有1600年了。我又惊叹了一番。有意思的是,她双手合掌围着树转圈,嘴里轻轻念着什么,就如我初见也不由自主地为它祈福一样,我们都把它视为一个有灵魂的生命了。
我在里面参观游玩时,又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其实还有两棵比这棵巨樟更大的在苗圃,但因种种原因,很难得见。那就更高兴了,还有更巨大的香樟树活着,也就是,还有过去的历史活着。
完全能够想象,每年初夏,它们就像上海其他地方的香樟树一样,会在风中飘落许多叶子,一如我们常见的大红、粉红、淡绿、蓝绿、橘黄和淡黄,这一地的五颜六色是分别活过四季的颜色。四季皆出彩的香樟叶真是美得可爱。我在想象中与古樟会面,像拥抱朋友一样地拥抱它们,而包围我们的,是那源源不断的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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